5月2日,由作家網(wǎng)、人民文學(xué)雜志社、包商銀行、漓江出版社共同組織舉辦的“第五屆‘包商銀行杯’全國高校文學(xué)作品征集、評獎、出版活動頒獎儀式”在北京大學(xué)舉行。
文化與傳媒學(xué)院2013級古代文學(xué)專業(yè)碩士研究生汪沖同學(xué)的散文——《雪夜賦山茶》,在“第五屆‘包商銀行杯’全國高校文學(xué)作品大賽”中獲散文組優(yōu)秀獎,名列第19名。文化與傳媒學(xué)院現(xiàn)當(dāng)代詩歌研究專家、詩人馬麗老師應(yīng)作家網(wǎng)之邀出席頒獎典禮,并為來自全國各大高校的詩歌組獲獎同學(xué)頒獎。
汪沖同學(xué)和馬麗老師在北京大學(xué)英杰交流中心頒獎現(xiàn)場
本屆“包商銀行杯”面向全國各大高校征稿總計100多萬篇,評出獲獎作品117篇,全部獲獎作品于2015年3月由漓江出版社結(jié)集出版,我校圖書館也有作家網(wǎng)“包商銀行杯”組委會每年贈送的樣刊。汪沖同學(xué)的文章共8000余字,被全文收入《2014中國高校文學(xué)作品排行榜?散文卷》。汪沖同學(xué)在文中以其家鄉(xiāng)云南的省花——山茶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的冬季奇觀為主題,描繪了云南茶花“雪里嬌”、“歲寒姿”的美景,贊揚了茶花“歲寒不受雪霜侵”和“雖具富貴姿,而無妖冶容”的高潔品質(zhì)。結(jié)尾卒章顯志,以茶喻人,表達(dá)了高尚的生活志趣和人生情懷。
“包商銀行杯”全國高校大學(xué)生文學(xué)作品大賽由作家網(wǎng)、人民文學(xué)雜志社、包商銀行、漓江出版社于2010年9月共同組織發(fā)起,在新華社、《人民日報》等主要媒體刊發(fā)?;顒右浴笆晡幕瘧?zhàn)略工程,打造高校文學(xué)巨史”為主題,至今已策劃舉辦了五屆面向全國各大高校在校本科生、碩士生和博士生的征文、評比和頒獎活動。歷屆評委團(tuán)隊都由當(dāng)代文壇享譽盛名的文學(xué)名家和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文學(xué)評論家組成,如著名小說家賈平凹、梁曉聲,散文家肖復(fù)興、寧小齡,詩人葉延濱,北京大學(xué)新詩評論家謝冕教授、臧棣教授等。我校馬麗老師
作為現(xiàn)當(dāng)代詩歌研究領(lǐng)域的專家學(xué)者,參與了第四屆、第五屆詩歌組作品的評選,并連續(xù)兩年出席頒獎儀式。
“包商銀行杯”至今走過五年歷程,共舉辦五屆,推出了一批大學(xué)生文學(xué)新人。業(yè)內(nèi)人士將其與推出韓寒、郭敬明等知名作家的高中生“新概念作文”相提并論,作家網(wǎng)和人民文學(xué)雜志社更是立志將其打造成為中國高校的大學(xué)生“諾貝爾文學(xué)獎”和“茅盾文學(xué)獎”。
“包商銀行杯”文學(xué)作品大獎賽于每年9月初至12月底在作家網(wǎng)發(fā)布征文消息,目前主要征集散文、詩歌、小說三種主流體裁的文學(xué)作品,評審原則惟才是舉,公平公正,純潔干凈。熱愛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同學(xué),不分專業(yè),不分年級,屆時可積極關(guān)注并踴躍投稿。
雪夜賦山茶
來京求學(xué)已經(jīng)五年了。這漫長的五年,是我對家鄉(xiāng)的日思夜念。
每到冬天,北方水瘦山寒,空曠的平蕪盡是蕭瑟,滿目凄涼不見半點鮮綠。北國冬景的蕭條,總是給人一種死寂的壓迫,瘦骨嶙峋的山巒讓我絕望。我開始想家,想念我的云南,那片四季如春、群芳競艷,隨時生機(jī)盎然的紅土地。
粗獷空闊的北方惟有一種景致,會讓我全然忘了云南,那就是千里冰封、萬里雪飄的時候。北京幾乎每年冬天都會下雪,這大概也是京華最別致的冬韻了。
我愛雪:大一時,我曾和大學(xué)好友結(jié)伴雪中登長城,將滿心歡喜訴與塞北關(guān)山。我又曾踏雪尋梅,冒雪兩進(jìn)大觀園。我甚至在那年圣誕節(jié),專門跑到冰城哈爾濱,只為一睹雪鄉(xiāng)的風(fēng)采。大二時,我又踏晨雪進(jìn)故宮,登上景山憑吊崇禎帝。大三那年,我憑著大雪紛飛,將身鋪開,呈大字型躺倒在冰凍的燕園未名湖中央,絲毫不顧有堅冰忽裂的危險。大四搬到校本部,下雪天無事可做,彼時心情甚佳,就隨興披衣,雪夜出后海,到南鑼鼓巷探胡同。叁武兄見我如此癡迷于白雪,又總愛喝酒,就“嘲笑”我是沒見過雪的云南人,所謂“有酒無雪真俗人”。我反駁他:“云南的神奇,不僅在于一年四季鮮花開不敗,還在于終年山頭雪不消?!彼ξ掖蹬F?,我告訴他兩座山:梅里雪山和玉龍雪山。他就不復(fù)言語。
雖然一年四季都有雪,但云南人確是少能憑欄聽雪。無論在昆明、陸良,還是稍北的曲靖,下雪皆非尋常事。但云南真是花亂開,無論春秋冬夏、壩子山崖……
山花是我家的鄰居,無論春夏秋冬,村后的山丘,漫山遍野盡是雜花生樹,房前屋后的香氣,也四溢方圓百里間。我生性愛花,尤愛墨蘭和山茶。墨蘭淡如水墨,低調(diào)卻馥郁芳華;山茶紅艷似火,富麗堪比國花牡丹。她們生性似乎不是同道,卻又具有同一個特性:總愛開在冬天。對此,我總認(rèn)為她們的殊途同歸,實非異類。我愛擺弄花圃,童年幾乎是她們伴著我成長。
小時候,我總是想,倘火紅的山茶開在白茫茫的雪野里,該是多么明艷的一幅畫!
我曾在三年級學(xué)寫的作文《我愛山茶花》中幻想過那種景象,語文老師說我文采雖好,但純屬胡編亂造,沒有常識。他還把我的作文讀給全班同學(xué)聽,惹得大家嘲笑了我好一陣子,我因此自卑了許久。直到幾個月后,我偶然在一個爺爺輩兒的本家那里翻筆記,我才堅信自己沒有錯。他是村里小學(xué)的語文老師。我見他在筆記本扉頁寫著“古今諸賢詠茶詩詞抄錄”,于是喜歡山茶的我偷偷翻看起來。
首是李白的《詠鄰女東窗海石榴》,首聯(lián)是“魯女東窗下,海榴世所稀。”我看了很疑惑,分明說是詠山茶詩,為何首卻是“石榴詩”,而且李白還叫她“海石榴”并簡稱“海榴”,我當(dāng)然知道石榴非山茶,但我雖然疑惑卻不敢問那個爺爺。
只好帶著疑惑往下看。因為第二首開門見山,就是《山茶花》:
風(fēng)裁日染開仙囿,百花色死猩紅謬。今朝一朵墜階前,應(yīng)有看人怨孫秀
除了題目,彼時八歲的我完全看不懂,就連題目下面的作者——貫休,我都不認(rèn)識。我有些失望,卻又充滿了好奇,便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接著輕輕往下翻??鄲赖氖牵质且皇住逗A瘛吩?,我只識得前兩句:“海榴紅似火,先解報春風(fēng)?!蔽腋邮耍驗槲夜虉?zhí)地認(rèn)為,“海榴”是石榴!但我還是不肯放棄,因為我認(rèn)識下一個作者——蘇軾。于是,我看到了蘇軾兩首寫山茶的詩,且至今過目不忘。我記得首是《王伯所藏趙昌山茶》:
蕭蕭南山松,黃葉隕勁風(fēng)。誰憐兒女花,散火冰雪中。能傳歲寒姿,古來唯丘翁。
趙叟得其妙,一洗膠粉空。掌中調(diào)丹砂,染此鶴頂紅。何須夸落墨,獨賞江南工。
我愛山茶,也愛雪。蘇軾這首詩,題目詠“山茶”,句中有“冰雪”,我愛極了,當(dāng)時卻不懂詩意。我害怕被爺爺發(fā)現(xiàn)我偷看他的筆記,只好匆匆看下一首。還是蘇軾的詩:
山茶相對阿誰栽?細(xì)雨無人我獨來。說似與君君不會,爛紅如火雪中開。
我雖然天生悟性差,但當(dāng)時讀過就知道,蘇軾此詩寫的山茶花正是開在雪中,所謂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。我有些激動,居然笑出了聲。
爺爺聽到我的笑聲過來窺探究竟,發(fā)現(xiàn)我在偷看他的筆記,但他不但沒怪我,還與我談?wù)撈鸩杌ê驮姼鑱?。他告訴我,唐宋時代,茶花也叫“海石榴”,所以李白、溫庭筠都叫她們“海榴”。爺爺又問我蘇軾的詩什么意思,我說首讀不懂,第二首是說茶花開在下雪天。他夸獎我聰明,又給我講了那些詩:李白贊茶花的香,貫休寫茶花的艷,溫庭筠由茶花“報春”而有“歸思”,蘇軾說茶花有“歲寒姿”,強(qiáng)調(diào)茶花耐寒的特性。他又給我講張炎的詞《蝶戀花?山茶》:
花占枝頭?自焙,金汞初抽,火鼎鉛華退。還似瘢痕涂獺髓。胭脂淡,微酣醉。
數(shù)朵折來春檻外。欲染清香,只許梅相對。不是臨風(fēng)珠蓓蕾。山童隔竹休敲碎。
還有一首是明代于若瀛的《山茶》:
丹砂點雕蕊,經(jīng)月久含苞。既足風(fēng)前態(tài),還宜雪里嬌。
我問爺爺:蘇軾說茶花“雪中開”,于若瀛說茶花是“雪里嬌”,這就證明茶花能開在雪中,為什么語文老師卻會說我沒常識,同學(xué)們也嘲笑我?爺爺說:那是因為老師太年輕,雖然見過冬天的茶花,卻沒見過陸良下雪,所以想當(dāng)然耳。
那時的我不懂事,為了告訴同學(xué)們我沒錯,剛好負(fù)責(zé)班級黑板報的我,專門把這首詩用紅粉筆寫在最醒目的地方。后來老師夸獎了我,小伙伴們也對我另眼相看了。我在洋洋得意的同時,更期待著冬天來臨時能下雪,讓明艷的山茶花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。
每到冬天,我就總在心中默默企盼著下雪。遺憾的是,我的愿望似乎從來沒有實現(xiàn)過。記憶中,2002年云南下過一場大雪,但那時我上初中,只在校外一座沒有生長山茶的松山里和同學(xué)們歡快地打了一場雪仗,沒能看到茶花雪中開的景象。
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見過云南下雪。然而,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幻想。我將那個愿望寄托給北方。2009年高考后,我毅然在志愿填報表上清一色選了北京的大學(xué)。
到北京的個冬天,的確見到了何謂大雪紛飛。那年11月,一場大雪如期而來,覆蓋了整座京城。我向熟悉北京的同學(xué)們探聽哪里有茶花,得到的答案卻總是失望。好在,我靈光一閃,《紅樓夢》中有一幕景象:賈寶玉雪天從大觀園去妙玉的道觀摘梅花,那景象宛若仙境。于是,我有一種奔向大觀園的沖動,盡管大觀園是為了拍《紅樓夢》而建,并非古跡,但只要能看到梅花,總比心底始終帶著遺憾強(qiáng)。
那天的雪下在正午,是個很好的時辰。可惜學(xué)校在昌平沙河大洼村,離北京主城太遠(yuǎn)。我心想,要拉上好友陪我一道前往簡直天方夜譚,索性只身前往。我就是這樣一個人,只要有顆想走進(jìn)就走的心,就能只身上路,即便半道而返,也勝過從未出發(fā)。
一路輾轉(zhuǎn),終于到了大觀園。天公作美,我踏雪尋梅,終究如愿??粗韬裂┑募t梅,我刻意忽略王安石那首《詠梅》詩,腦海中卻又滾出李清照的《漁家傲》:
雪里已知春信至,寒梅點綴瓊枝膩。香臉半開嬌旖旎,當(dāng)庭際,玉人浴出新妝洗。
造化可能偏有意,故教明月玲瓏地。共賞金尊沈綠蟻,莫辭醉,此花不與群花比。
自小愛雪愛花愛詩詞,不是矯情,“造化可能偏有意”罷。雖然沒有酒,我卻倏然來了詩興,遂提筆在隨身攜帶的草紙上以《臘月?曾雪》為題寫了幾句:
臘月/曾經(jīng)下過一場雪/在北京/卻意念著麗江
雪/曾下在臘月/我想象著/千朵萬朵/一夜純白的景象
紅梅有些婉約/開在妙玉仙居的墻檐
怡紅公子/不曾羞怯/獨自憑雪/欲摘一枝臘月的高潔
酒令/才行到中途/詩情/就簌簌而瀉
妙玉為人如雪般冷/愚頑怕讀文章的人/卻輕叩山門
難道是/唯有“寶玉”這俗人/才能用/“皚皚”一詞
測出雪痕與春深?……
臘月/曾雪/三千里的恨/我俗也俗了/卻非紅樓夢中人
詩無深意,卻吐盡心中塊壘?!盃€紅如火雪中開”的夢,我做得太深太重了!
我是個濃得化不開的人,即便看遍“此花不與群花比”的雪中寒梅,卻終非山茶。此間心事,正如東坡居士所說:“說似與君君不會”,又何可道哉?于是,只好提筆,再寫了一首《雪落》,其末段是:
紙頁鋪展開/靈魂/卻一片空白/原來/雪落心原/只是意外
雪化/雪凋/世界臟了/天地黑了/心事怎么猜……
一個固守鄉(xiāng)土的農(nóng)家子,怎么都脫不了骨子里的俗氣。我對云南的那種愛,對山茶雪里開的眷戀情懷,并未隨著地域和城市的轉(zhuǎn)換而淡去,也并未隨著另一種“映雪凌寒開”的梅花而減卻半寸。我有些嫉妒東坡居士,他在九百多年前就有幸欣賞到茶花雪里開的景致。而我來自茶花的故鄉(xiāng),身處千年后高科技能夠移花接木的現(xiàn)代社會,卻至今是個遺憾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今年的冬天,北京居然連半粒碎米雪都看不到。北國風(fēng)光,惟有蕭瑟的平蕪,死氣沉沉,沒有半點活著的跡象。每個深夜,當(dāng)我拉上窗簾時,只能在絕望中沉沉睡去。有時候太過氣憤,我真想如此這般,一覺就是永訣,如果沒有雪,就永不再醒來。
然而,“不再醒來”也只是一個惱人的夢。每天清晨,我還是如期睜開眼睛探頭望向窗外。失望之余,我總是不肯翻身起床,索性窩在被子里玩手機(jī)。
清晨八點半,打開空間,我被一幅畫和一段話驚呆了。倩兒剛到昆明,轉(zhuǎn)發(fā)了一條有圖有真相的消息:
是的,在東北,人們一年有半年都能看雪。但是,也許那里的人們一生都看不到冰雪純白紅茶開的云南風(fēng)光。
那幅配圖,像極了我夢寐以求的景象:茶花張開粉嫩若胭脂的嘴唇,輕輕吻著晶瑩剔透的白雪,頓時幻化成一朵白里透紅、含苞欲放的骨朵兒,渾然天成,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。
彼時期末考試就要來臨,我卻顧不得那么多!即便下一刻就奔向死亡的深淵,我也要趕到昆明去。即便有人笑我“孔雀”,我也要自作多情,不遠(yuǎn)萬里去赴這場雪花茶會!我不知道,前生要經(jīng)歷多少跋涉,今生才能等來這場風(fēng)花雪月。我也不知道,今生要走遍多少山水,才能恰逢其時。我更不愿意想,來世還有沒有機(jī)會,我只要珍惜此時此刻。無論是千年等一回,還是明年復(fù)如是,都不如此刻憐取眼前花,拼卻此生等一醉。
北京的機(jī)場快軌匆匆穿越過這座國際化大都市,沿途的風(fēng)景蕭瑟離落。在首都機(jī)場等候班機(jī)的間隙,我再次打開手機(jī),看著那些絕色傾城的圖景,一股襲人的茶花香,似乎瞬間就蘊著清寒撲鼻而來,首都機(jī)場的霧霾倏然間也漸次飄散了。在太行山顛,我張開雙臂,卷起一朵綿軟的白云放進(jìn)衣袋,我要帶著她到那座紅土的高原,去赴一場夢寐以求的風(fēng)花雪月??战阈︻佪笭?,泛著暈紅的臉面,像極了睡在茶花心里的雪蓓蕾。
班機(jī)降落在長水機(jī)場正是黃昏,夕陽無限好!云南的天就是這樣,無論雨雪,傍晚時分多半會放晴,層林染著紅暈。楊朔老先生在他的名作《茶花賦》中說:“一腳踏進(jìn)昆明,心都醉了?!蔽业拇_醉了,甫出機(jī)場,我就徑直打的朝城里奔去,一溜煙兒就到了黑龍?zhí)?。這是當(dāng)年楊朔看茶花的老地方,五十年過去,這里依舊春深。
是的,春深!雖然是大雪皚皚的冬天,我卻絲毫不覺得冷。四年前,我就在那首詩里問過:“難道唯有‘寶玉’這俗人,才能用‘皚皚’一詞,測出雪痕與春深?”不料想,那個無厘頭的發(fā)問,居然成了預(yù)言。楊朔先生說,不見茶花,你不懂得“春深似?!钡脑娨狻N覅s要說,不見茶花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,你更不懂得“春深似海”。雪萊說:冬天已經(jīng)來臨,春天還會遠(yuǎn)嗎?在云南,你是不必等春天的,因為冬天也可以春深似海!
山茶是神奇云南的一絕。俗語說:云南有十八怪。在我看來,云南該是十九怪,萬不能少了茶花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一條。四川有大熊貓是國寶,茶花堪稱云南的“大熊貓”;桂林以山水甲天下,云南絕對以茶花甲天下。我這樣說,大概是沒人持異論的。明代隆慶年間馮時可有《滇中茶花記》一書,他說云南“茶花最甲海內(nèi),……壽經(jīng)三四百年,尚如新植?!鼻宕娜~申薌填了一首《木蘭花慢?紅山茶》詞,贊美云南山茶說:
譜滇南花卉,推,是山茶:愛枝偃虬形,苞含鶴頂,烘日蒸霞。椏枝高張火傘,關(guān)粵姬,渾認(rèn)木棉花。葉幄垂垂綠重,花房冉冉紅遮。
仙葩種,數(shù)寶珠佳,名并牡丹夸。憶吟成百詠,記稱十絕,題遍風(fēng)華。生涯天然爛漫,自臘前開放到春賒。風(fēng)定絳云不散,月明玉無瑕。
詞人體物精工,語豐意美,蘊藉有味,而其遐思所致,堪稱絕妙!
我又曾讀過一本書,是明代江蘇太倉的大才子、詩人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所著,名曰《學(xué)圃雜疏》。作者在“花疏”一條中說:
吾地山茶重寶珠。有一種花大而心繁者,以蜀茶稱,然其色類殷紅。嘗聞人言,滇中絕勝。余官莆中,見士大夫家皆種蜀茶,花數(shù)千朵,色鮮紅,作密瓢,其大如杯。……亦花中寶也。
鄧拓先生在《可貴的山茶花》一文中據(jù)此推斷:“明代嘉靖年間,江蘇等地的山茶花,大概都由四川和云南移植過去的?!?/p>
僅此三例,已然可知云南山茶在歷史上就名不虛傳,甲于海內(nèi)了。難怪清代乾隆時期,法國人加梅爾翻山越嶺到云南瀾滄江地區(qū),千辛萬苦只為偷幾株山茶移植歐、美了!我雖然痛恨當(dāng)時的列強(qiáng)侵略者,卻對這些“采花大盜”充滿了崇拜心情,畢竟他們是欣賞云南山茶的,比起某些國人的暴殄天物,他們要可愛得多!
黑龍?zhí)兜牟杌?,在雪花的點綴中,真是千朵萬朵壓枝低。每朵茶花都是紅白相間,露出涂抹著胭脂的嘴唇,潔白的面龐泛著紅暈。我的腦海中就立即閃現(xiàn)出這樣的獨句詩:
《雪蓓蕾》:那停在半空中的一個吻!
她們的嘴唇太性感了!性感得難免讓人想入菲菲,有種強(qiáng)烈的欲望和沖動,甚至寧愿做“采花大盜”了。我恨不得湊上去再輕輕吻幾次。
當(dāng)暮色退到西山之陰,夜色也就漸次降臨了。我并不需要借著任何的霓虹燈光去賞山茶。相反,關(guān)了燈,才有一種微醺、溫馨、迷醉的心情。是的,我不只醉了,而且我有些著迷了。雪色的反襯中,一朵朵茶花含著粉色欲滴的嬌羞,無須催情的春藥,就給人一種欲仙欲死的迷醉感。那風(fēng)情萬種的情態(tài),猝然間就能讓你欲火焚身,無法自拔。但我不會褻瀆她們,因為她們是真正的花中仙子。凡人紂王褻瀆神仙女媧,因此覆了成湯江山,這教訓(xùn)太深刻。況且,君子儒與君子花該是和諧平等的關(guān)系。
好一簇山茶花?。‰y怪王象晉早在明代萬歷年間寫《群芳譜》時就對“山茶”獻(xiàn)媚說:
山茶一名曼陀羅,樹高者丈余,低者二三尺,枝干交加。葉似木樨,硬有梭,稍厚;中闊寸余,兩頭尖,長三寸許;面深綠,光滑,背淺綠,經(jīng)冬不脫。以葉類茶,又可作飲,故得茶名,花有數(shù)種,十月開至二月。有鶴頂茶,大如蓮,紅如血,中心塞滿如鶴頂,來自云南,曰滇茶瑪瑙茶;紅黃白粉為心,大紅為盤,產(chǎn)自溫州。寶珠茶,千葉攢簇,色深少態(tài)。楊妃茶,單葉,花開早,桃紅色,焦萼。白似寶珠,寶珠而蕊白,九月開花,清香可愛。正宮粉、賽宮粉,皆粉紅色。石榴茶,中有碎花。海榴茶,青蒂而小。菜榴茶、躑躅茶、類山躑躅。真珠茶、串珠茶,粉紅色。又有云茶、磐口茶、茉莉茶、一捻紅、照殿紅。
如此細(xì)致的用心尚不夠。李時珍在《本草綱目》中說“山茶之名,不可勝數(shù)”。所以“花癡”段譽以“云南土著”的姿態(tài)總結(jié)說,茶花共有“紅妝素裹、抓破美人臉、落第秀才、十八學(xué)士、十三太保、八仙過海、七仙女、風(fēng)塵三俠、二喬、八寶妝、滿月、眼兒媚和倚欄嬌”等十三種。
我素愛茶花,亦愛美人,如何容得“美人臉”被抓破了!興許多情的段公子也擔(dān)心極了,所以向美人王語嫣母女解釋說:
白瓣而灑紅斑的,叫作‘紅妝素裹’。白瓣而有一抹綠暈、一絲紅條的,叫作‘抓破美人臉’,但如紅絲多了,卻又不是‘抓破美人臉’了,那叫作‘倚欄嬌’。夫人請想,凡是美人,自當(dāng)嫻靜溫雅,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,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,也不會給人抓破,只有調(diào)弄鸚鵡之時,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,卻也是情理之常。因此花瓣這抹綠暈,是非有不可的,那就是綠毛鸚哥。倘若滿臉都抓破了,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,還有什么美之可言?
這個神似賈寶玉的癡兒,正像寶玉長在群芳間一般,他唯有長在茶花叢中,生在“茶花城”大理段氏王族,才可能解釋得如此形象罷!
云南茶花確是“嫻靜溫雅”的,其實段譽少說了許多茶花名品,例如:紫袍、恨天高、牡丹茶、童子面、雪里紅、松子鱗、瑪瑙、菊瓣等。其中,尤以“雪里紅”可當(dāng)云南茶花“嫻靜溫雅”的代表。
她們靜靜地開著,和皚皚的白雪緊緊擁抱在一起,她們不怕冷,不吵也不鬧,直到春天來臨,諸多仙子登場了,她們才漸次褪去,卻也并不哀傷或感嘆自身的貢獻(xiàn)、遭際與命運。
她們當(dāng)然愛著春天,但她們因著自己的“嫻靜溫雅”,亦欣然將自己的初吻送給冬天,送給純潔的白雪。這是茶花最高潔的品質(zhì),所以愛國的南宋大詩人陸游贊嘆茶花說:
雪里開花到春晚,世間耐久孰如君?憑欄嘆息無人會,三十年前宴海云。
他這亦贊亦嘆的情感并不足以表達(dá)對山茶的愛,他不只看見山茶雪里開,他更看見山茶經(jīng)風(fēng)歷雨而不凋的堅韌:
東園三日雨兼風(fēng),桃李飄零掃地空。惟有小茶偏耐久,綠叢又放數(shù)枝紅。
是的,山茶有她自己的情懷和品質(zhì)。先師孔夫子有名言贊美松柏說:“歲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?!边@種堅韌,茶花亦當(dāng)?shù)闷?。曾子固的《山茶花》說:“為憐勁意似松柏,欲攀更惜長依依?!钡拇_是當(dāng)之無愧的。蘇東坡稱茶花為“歲寒姿”,謂其花深少態(tài),能長共松杉斗歲寒。楊誠齋歌頌她“歲寒不受雪霜侵”,王十朋贊頌她“不是尋常兒女花?!编囃叵壬Q頌她:“紅粉凝霜碧玉叢,淡妝淺笑對東風(fēng)。此生愿伴春長在,斷骨留魂證苦衷。”
這些年在北京,我常對朋友們說,我這個人毫無優(yōu)點,一無是處。朋友們也就順著我開玩笑說:“也不能說你全沒優(yōu)點,比如說坦誠、熱情、低調(diào)、堅韌與不怕冷,就是你身上最明顯的特征?!蔽蚁?,倘“低調(diào)”、“堅韌”和“不怕冷”尚能算作我僅有的優(yōu)點的話,這也要歸功于曾經(jīng)陪伴我成長的美艷的山茶花。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《山茶》說她們“雖具富貴姿,而無妖冶容。歲寒無后凋,亦自當(dāng)春風(fēng)。”正是對云南山茶特質(zhì)的總結(jié)罷!
深沉而凝重的夜色漸漸升騰起來,滇池的東面已經(jīng)泛起了黎明的魚肚白。我愛的山茶花,又輕輕地頷首,輕吻著雪花笑春風(fēng)。我知道,她們不僅“嫻靜溫雅”,而且堅忍不拔。她們要把絢爛的生命獻(xiàn)給明媚的春光。所以,她們不像寒冷易碎的雪花,經(jīng)不住陽光的敲打。我相信,即便冰消雪融,皚皚白雪再次留給這個世界以污穢和骯臟,嬌艷、自信的山茶也會把我們的世界妝點得更好看。
我本是個念家的孩子!按理,既然到了昆明,必該回家!但我在三千里外的北京,只要有雪都不再想家,況且已經(jīng)在我的昆明走進(jìn)了那個縈繞心中二十多年“爛紅如火雪中開”的夢境?;嘏c不回,又有什么要緊呢?未若暫引一闋《山茶破》,一路高歌回京罷:
在滇國/常有杜鵑啼血/百合含月/油菜金如海
嬌妍的群芳千朵萬朵/而我/卻獨獨偏愛你/花開如雨落
春分嫣紅/夏至粉末/誰在溫涼月色里
窺見你/紅裝素裹/白瓣/芳卉如雪
綠暈引紅絲/名曰/美人臉抓破
燕舞鶯歌的故事太深/究竟/該從何處說
火紅的山茶啊/你這花中的國寶/動植物王國的大熊貓
千百年來/你雖幽居在群山峻嶺和深谷/卻主管高原群芳的風(fēng)騷
臘梅含苞/玉蘭微殘/細(xì)柳彎腰/惟有你/在春色深處妖嬈
冬雪的高原夜色/窗外/蛙鳴與蟬噪/相唱和/
清桂月婆娑/淡妝濃墨/我在回廊穿風(fēng)走過
倏然陶醉/你/羞暈的花蕾
耳語和低訴/像嘴唇與酒杯般曖昧/欲望燃燒/火色玫瑰
二十年前/我就將自己灌醉/從此/記憶像破碎的琉璃
五年求索奔波的長路/夜夜難寐/那一眼/剎那驚鴻/念徹心扉
同在高原/注定了我們要相遇/而相遇/是那樣華美
不期而遇的約會/眼睛望穿了單反/很羞愧
你在焦距里/我的愛之最
滇南京北/我一生流浪三千里/多想學(xué)古人/偷你到深山孤島
遠(yuǎn)離了塵囂/永世不歸/可我/只是紅塵的隱者
你的香/早溢滿江山萬里
寧愿在冬雪中迎風(fēng)化雨/也絕不屋檐下低頭受惠
這就是你/詩人以高韻相夸的曼陀啊
三月和春天屬于你/就盡管綻放吧
在下一輪秋月殘缺前/在下一個四季輪回里
就用最美的姿態(tài)/開一季灼灼其華的艷麗
我因相思而憔悴的心/會勇敢地/迎接枯萎
補(bǔ)記:
如今又是秋風(fēng)蕭瑟的時節(jié)了。五年前的金秋九月,父親不遠(yuǎn)千里送我進(jìn)京。年年秋冬,他和母親每依北斗望京華,滿心期待我能早日學(xué)成歸來。我在京華,每見秋風(fēng)卷落葉,亦有“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”的惆悵。儕輩中,惟我雙親俱老,此間感受,固不可道。
適值畢業(yè)前夕,近來總覺煩擾:留京亦或回滇,實在糾結(jié)。責(zé)任與嗜好的零和博弈,如今在我,也不過像山茶與冬雪罷。云南當(dāng)然是茶花歲寒開,然而冬雪,難得年年白。孟子早就說過,魚與熊掌,豈可兼得乎?
從三里河南沙溝楊敏如先生的綠窗書屋出來時,抬頭正好看到釣魚臺國賓館圍墻外的銀杏滿樹金黃,北方的物候已然深秋遲暮。楊先生今年99歲高齡,依然身體健朗,聲音洪亮,畢竟世家閨秀,又豈是我世代為農(nóng)的祖母可比!吾祖老且衰矣,況吾父力已難支,泰山在我,又安可辭?
走到深秋的背后,我鄭重地拾起半掌黃葉,想要將它夾在書的扉頁。父親總是教我:欲脫貧,且讀書!看著掌上秋葉交錯的紋理,分明是父親額頭臉上的皺紋。我知道,北京的冬天就要來了。今冬北京或有大雪,但我想好了,無論長安的雪有多深,畢業(yè)在即的我都必須回家工作!因為父親的滿頭晴雪,足夠掩映我愛的紅山茶開成雪里嬌!